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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绍兴企业排污近20年无人管 形成多个癌症村(一)

  今年2月至3月,记者沿着钱塘江一路驱车踏访萧山南阳经济技术开发区、萧山临江工业园区、绍兴滨海工业园,及其周边村庄居民。记者亲眼目睹了这条中国经济最为发达地区所依傍的江河犹如一条被污染企业吞噬的巨龙,浑身溃疡、苟延残喘,而那些原本美丽的鱼米之乡更在这些园区的“践踏”下成了人们避之不及的“癌症村”,“生态难民”已成当地最棘手的社会问题。
  浙江绍兴,一座历史上因水闻名的城市,悠久的水文化最早可追溯至河姆渡时期,然而当地人曾引以为豪的“酱缸”、“酒缸”、“染缸”,如今却变成了让当地人不堪重负的“毒缸”。
  全国关于“癌症村”的传闻近年来不绝于耳,更有媒体制作出了中国“癌症村”地图,在地方政府遮遮掩掩不肯“认领”的同时,环保部日前印发的《化学品环境风险防控“十二五规划”》终于承认,近年来,我国一些河流、湖泊、近海水域及野生动物和人体中已检测出多种化学物质,有毒有害化学物质造成多起急性水、大气突发环境事件,多个地方出现饮用水危机,个别地区甚至出现“癌症村”等严重的健康和社会问题。
  公开资料显示,中国共有164个纺织工业集群,拥有超过5万家纺织工厂,主要集中于东部、东南部沿海地区。绍兴市绍兴县便是其中之一,这里的纺织企业9000余家,印染产能约占全国30%,因而也被誉为“建在布匹上的城市”。
  然而,这个GDP功劳簿上的大功臣却变成了水乡恶变的罪魁祸首,在规划面积100平方公里的绍兴滨海工业区及周边已经有多个“癌症村”出现。
  不是绍兴一座城在呻吟,同样沦为生态难民的还有毗邻的杭州市萧山临江工业园区及周边的村民,在那里同样集聚纺织及其相关的化工企业。
  这两个工业园区位于因潮水闻名的钱塘江畔。化工污水经过巨大的排污管进入钱塘江,而后顺流入海通过杭州湾汇入东海。
  江河曾经孕育了人类璀璨的文明,如今则见证着现代工业文明的罪孽,这条中国经济最为发达地区的江河犹如一条被污染企业吞噬的巨龙,浑身溃疡、苟延残喘。
  谁说没有原罪?谁还敢说没有原罪!浙东地区的人民正在为过去30多年发展中的污染埋单。
  这里的发展模式仍在被其他地区复制,随着产业的转型与转移,一部分污染企业正在或者已经被当作香饽饽引入中部、西部等欠发达地区。
  如果执迷不悟,悲剧终将一并被复制。
  祸起开发区
  从山清水秀令人羡煞的小乡村沦为姑娘们谈嫁色变的“癌症村”,杭州市萧山区坞里村用了不到20年。
  现龄45岁的坞里村村民韦东英见证了这个过程。20多年前,广西柳州姑娘韦东英向往坞里村的清秀与富足,经小姐妹介绍嫁给了年长她13岁的坞里村村民邵关通。邵关通是一个靠在钱塘江捕鱼为生的渔夫,彼时的钱塘江水清澈见底,韦东英向《新民周刊》回忆说,那时邵关通出船时都不用带饮用水,渴了直接从江里舀起水就可以喝。
  那是一段至今仍令这对夫妇神往的日子。每逢3月,江里的海鳗苗多得舀起一碗江水就可以捕获几十尾。海鳗苗被誉为水中的软黄金,畅销日韩等国,年轻时的老邵因此被韦东英视作“小老板”,“海鳗苗出口时论尾卖,捕捞时因为多,论斤卖。”邵关通追忆。
  这样的场景早已不见。3月6日这天,邵关通与其他渔夫驾船在钱塘江捕捞了两个多小时,6条船总共收获了不过20多尾鳗鱼苗,虽说每尾可以卖到30元,但总收入仍相当微薄。而且,江上作业与危险相伴,一名船夫捕鱼时不慎落入江中不幸殒命,老邵只得与渔夫们一起捞尸体。
  韦东英谈起20年间的变化怨声载道,直呼:“这个社会是怎么了?地球要被祸害完蛋了。”
  坞里村共有村民1000多人,随着城市化的扩建,逐渐与附近的赭山街道混居,根据官方的资料,位于坞里村的南阳经济技术开发区成立于1992年10月,1994年被批准为省级开发区。可以说,坞里村的梦魇就此开始,工业园区陆续入驻了至少20多家化工企业,涵盖印染、制药等化工领域。不过,最初,村民们并未察觉不妥,尽管耕地因为工业园区的建设“说征用就征用了”,韦东英们还是指望着园区的建设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一点实惠。
  “那时候化工厂是直接排污的,五颜六色的污水直接排入内河、钱塘江。”韦东英说,村民们最初以为这些厂离他们的住宅区还有一点距离,不会有什么危害,直至后来发现污水被排入了耕地,水稻地挖开,地里渗出的水都是五颜六色的,村民们担心这样种出的水稻有毒,但工厂的回答却是“没事”。
  除了污水,化工厂还肆无忌惮排放废气,这些废气有时候像臭鱼味、有时像樟脑丸的味道,更多的时候因为多家一起排放,混在一起说不出来是什么气味。“熏得我们胸闷,夏天关着门窗都挡不住。”韦东英还抱怨,因为废气中夹杂酸雾,家中的金属器皿迅速被腐蚀。
  1996年,南阳工业园建成4年后,坞里村的村民们便因为不堪忍受环境污染的折磨开始集体上访了。“化工厂越建越多,规划中与村民居住区相隔的绿化带没有建,厂直接开到了家隔壁,一米的间隔都没有了。”韦东英指着屋子西侧的一家化工厂说。
  当地政府曾组织坞里村民进行血检并对坞里村的地下水进行检测,韦东英也曾被要求参加抽了血,然而这两份报告至今未能公布,有村民曾将井水送至外地检测,但检测报告,当地环保部门要求不能公布,理由是“否则天下就要大乱了”。
  一边是检测报告秘而不宣,一边是村民们要求化工厂搬迁,当地政府与村民们谈判后答应给坞里村引入自来水,而此前坞里村民一直喝的是井水。
  “地下水被污染,不能吃!”成了村民们的共识,近20年来,坞里村民一直持续不断地反映问题,要求或者将化工厂搬迁,或者将村民搬迁。因为迟迟不见“说法”,不少村民陆续放弃了上访,韦东英夫妇却坚持了下来,2004年左右,他们开始带头奔走相告,成为民间环保斗士,并在2005年被评为“浙江平民英雄”。
  与污染企业作斗争,对这对夫妻而言是艰难而又孤助无缘的,在发现污染企业偷排后,他们致电萧山区环保局,但环保局的人姗姗来迟,等他们赶到现场,企业已经得到消息停止排污了。为了抓到证据,韦东英用废弃的饮料瓶装上偷排的污水,但环保工作人员说这不能成为证据,无奈之下,韦东英又拍照取证,但环保局认为照片不能说明问题。
  “当时我们举报,环保局还曾埋怨,说企业排污都交了钱的,你举报干什么呢?!”韦东英不解。
  持续的抗争终究还是有了一些成效,不过所谓的成效在韦东英看来却是一个莫大的嘲讽,因为污染不是减轻了,而是变得更隐蔽了。
  当地政府曾许诺三年内搬迁化工厂、解决村民的生存问题,“他们说让这些厂再生产三年,我就问了,污染好比杀人,假如杀人犯跟公安局说等三年,让他再杀三年人抓他归案,公安局能同意吗?这是同一个道理!”邵关通有些愤懑。
  如今三个三年快过去了,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离居民区远的化工厂搬了几家,但近的却没有搬,这是什么道理?而且化工厂还在批建。”韦东英曾举报新建的一家“彩瑞化工”,但环保局对她的回复按照韦东英的口述是:“这个名字是难听,我们建议改名杭州彩瑞。”
  “污染的问题,难道改一个厂名就可以解决了?”韦东英不能接受,对环保局扮演的角色很失望。
  这对夫妻每天坚持巡查村旁的内河与钱塘江,在江畔有一个南阳污水收集中心,按照官方的说法,园区所有的工业污水都将通过管网进入污水收集中心而后进行污水集中处理。
  不过,韦东英夫妇发现污水收集中心的机器几乎不运转,“你看,都生锈了”,她领着记者站在防洪堤上俯瞰污水收集中心。
  3月8日上午10点,韦东英发现沿塘河上的赭山湾闸又开始放闸泄水了,黑乌乌的内河水直奔钱塘江。
  “隔几天就放一次,潮水来了就把污水排进钱塘江,再从另一头把江水引入内河冲兑。”
  记者看到,即便冲兑后的沿塘河水也是一片乌黑。
  死亡名单
  韦东英对萧山区钱塘江各段的排污口了如指掌,她怀疑工厂仍有暗管偷排,因为在厂区工作的外地打工者不止一次规劝她:“大姐,你们别告了,越告越糟糕,他们现在都在厂里打暗井,污水通过暗井排走。”遗憾的是,韦东英找不到证据,因为工厂她是绝对进不去的,她告诉《新民周刊》,化工厂排气排水多在后半夜,且有人在江堤上守着,“他们拿着对讲机,看到我来了,就用对讲机通风报信:韦东英来了,你们快关阀。”
  这对民间环保夫妇对《新民周刊》反映的问题得到了诸多村民的印证。不过坞里村面临的最大问题其实已经不是污染了,这个问题已经现实存在了近20年。韦东英悲哀地控诉:“老百姓有几个20年可以等?”从化工厂出现,坞里村的癌症病例就开始逐日增加,时至今日这个小乡村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癌症村”。
  韦东英家中保存着一份她在2004年至2005年间记录的村里癌症患者与死亡名单,从1992年至2005年,坞里村有近60人患癌症去世,年纪多在四五十岁,最年轻者20多岁,记者翻看这份沉重的死亡名单,发现村民们所患的癌症多是肺癌、胃癌、肝癌。
  2005年后的癌症病例韦东英没有做统计,因为她和村民们逐渐灰心了,“村民们后来不再配合调查,问我,调查了又有什么用,我没法回答人家。”但是韦东英告诉记者,最近几年,每年都有七八个人因为癌症去世,“这里难道不是癌症村?”
  韦东英后来还曾做过一份《环境污染基本调查表》,记者摘录了几则——
  案例一:1962年出生的赭山街道村民冯志光在表格中写道,自己患有肝癌,妻子患有子宫肌瘤,曾看见企业直接排污,“现在盖住放,夜里九点以后气味浓,门窗打不开。”“井水不能用,以前水产品质量好,现在买回来有气味,不好吃。”
  他抱怨说“(污染的问题)和街道说过,没有用。”“给我一点钱看病。”在期望一栏,他写下了“想环境(好起来),下一代不要患癌。”2009年6月12日,冯志光填写了这份表格,不到半年后,他不治身亡。
  案例二:坞里村民王江平,2008年6月在调查表中自述:“本人感觉感觉身体不适,附近人得癌多。”此后不久,在检查中,王江平被发现患有肺癌,痛苦挣扎4年后凄惨离世,卒年54岁。
  在这厚厚的近60份表格中,村民们对家乡的环境问题以及环保部门、街道、村委的渎职抱怨连连。
  51岁的村民曹建妙质问:“为什么坞里癌症患者多,叫领导答复到底为什么!”而41岁的村民冯东海则直言不讳,不愿意读一些关于水污染的问题和法律维权的专业书籍,因为“老百姓靠政府为民办实事才有用,读书没有用”。
  韦东英谈起这些案例唏嘘不已,忍不住抹泪,“老百姓心疼环境有什么用?老百姓的痛苦有谁能放在心上?”
  坞里村最让人心酸的癌症家庭是一户丁姓人家,50多岁的父亲与30多岁的儿子前两年陆续患癌去世,如今留下老妇独守空房。
  村民们多怀念当初的青山绿水,那时候河里鱼虾成群,然而现在捕获的鱼吃起来有一股怪味,韦东英说丈夫不久前捕获一条野生鲫鱼,卖给人家,结果买家上门抱怨烧鱼的过程中满屋子都是怪香味,有点像樟脑丸的味道,没敢吃,扔了。
  除了癌症高发,坞里村民的血液病也比较普遍,33岁的村民陈奇原本是一个外科大夫,如今却因为严重的免疫系统疾病在家养病。陈奇脱去衣服,浑身的红疙瘩让人不寒而栗,他说这是免疫体统破坏后的病症,严重时呼吸困难,走路都艰难,因为瘙痒难忍,常抓得皮开肉绽。他去萧山当地医院治疗,医生直接问他住在哪里,当听说是坞里村后,医生断言与污染有关,他又去上海华山医院治疗,医生告诉他只有远离污染才能痊愈。8年来,陈奇因为病患痛苦不堪,工作也丢了,他怀疑病是家边上的冯氏彩钢板厂导致的,这家工厂距离陈家不过十多米,生产工序中需要在铁板上喷漆,而漆中含有甲苯,学医出身的陈奇深知苯类对血液系统的危害。
  但他却没有办法去索赔,因为家附近的各类化工企业多达20多家,究竟是哪家在排放有毒有害物质,他也无法说清。“污染是众人皆知的,但与癌症与疾病具体有什么关联,我们没有证据,政府也没给我们一个说法。”
  陈奇想过搬离坞里村,他曾去海南休息过一段时间,身体明显好转,但回来后又复发。“没有那个实力搬离。”
  “我们这里就是癌症村,我家边上死掉的就十几个。”他看着身边年轻人一个个离开,很为自己的前景忧虑。
  韦东英的一户邻居在萧山环保局工作,根据韦东英的说法,这家人几乎从不让孩子住村里,周末偶尔回来一次也很快回城。
  除了水,坞里村的土也被致癌物污染,村民们因此不敢吃本地种的菜,这更增加了生活成本。
  “化工厂来了,我们的地被征用,没有得到一点好处,反倒赔了性命。”多个村民反映。
  更多可怕事实
  对于“癌症村”的说法,离坞里村稍远一些的红山村被公认为癌症村中的“头魁”,尽管官方至今同样不承认“癌症村”的说法。
  红山村的癌症病发率比坞里村还高,原因在村民们看来很有警示意义——因为该村距离化工区比较远,上世纪90年代,坞里村民为污染问题抗争时,红山村的村民们觉得环境污染并不会影响到自己,因此照旧吃井水,用内河的水浇灌稻谷、蔬菜,收获的庄稼自家食用。直至2008年前后,红山村才通上自来水,但为时已晚,“当时没有意识到,现在进入癌症高发期了。”邵关通苦笑,“幸亏我们坞里村闹得早,否则癌症还要比现在严重。”
  《新民周刊》进一步的调查发现,在萧山临江工业园区及周边的党湾镇等地同样存在多个类似坞里村、红山村这样的“癌症村”。根据环保部门的要求,园区的工业污水集中至萧山临江污水处理厂,这个污水处理厂还一并处理周边11个乡镇的生活污水。
  通过巨大的污水管道,污水处理厂处理后的污水排入钱塘江,但国际环保组织绿色和平对该排污口的水样抽检发现其含有多类有毒有害物质,包括氯代苯胺、全氟辛酸、氯代硝基苯、氯苯等致癌甚至生殖侵害残留物质。
  因为怕本地人闹事,工厂并不招用本地人。印染厂的不少外地工人租住在坞里村及周边村落,村民们时常看到这些外地工人浑身红色、绿色,染料是什么颜色,人就是什么颜色,连眼睑都是五颜六色的。
  有印染工人告诉《新民周刊》,这些颜色几个月都洗不掉,咳出来的痰都是带色的,洗澡后,换上白衬衫,一出汗,领子都是红色。
  村民们最可怕的传闻便是印染厂的污染会导致不孕不育,因此工厂怕承担风险,也不愿招收年轻女工。
  邵关通常去“二十二工段”的这个排污口,他并不懂得专业的化学知识,但直观的感受足以让他对环境忧心忡忡,他眼前的污水有时候是红的,有时候是绿的,异味浓烈,“难道这就是无害化处理后的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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